第三章 红尘-《沧月·听雪楼系列(共3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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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也许是以往富裕的生活所遗留下来的习惯吧,母亲爱打扮。

    尽管清贫,每天她都要蘸着水,将头发梳的光滑无比,再用墙角里栽的晚香玉戴在鬓角。

    母亲非常宠爱她,有时候叫她囡囡——那种江南水乡的称呼。

    那里,是母亲的家乡。

    然而,清贫的日子也没能支持多久。

    母亲一个人赚来的微薄收入很快不够家里用了,甚至不够租那个小房子的钱,何况那个肥猪一样的里正还经常要上门来收各种各样的税款。

    母亲依旧没日没夜地缝纫针指,然而,还是不够。

    那一段时间她长大后一直不忘。

    很多个晚上,母亲总是抱着她空着肚子上床睡觉,在她饿得受不了的哭起来时候,母亲便也流着泪、哼着小曲儿哄她入睡。

    那支曲子叫做《紫竹调》,也是母亲江南故乡那边的歌谣。

    母亲总是说,她明天就能赚到钱来,然后就买很多烧饼来大吃一顿。

    她就咬着手指头,装作乖乖地入睡——其实孩子心里明白的很,明天是没有烧饼的,明天的明天也不会有——就像她那个“出门做生意的父亲”,是永远也不会回家的。

    但是过了不久,家里居然真的开始有吃的了。

    或者是几片咸肉,或者是一叠烧饼,总之,虽然说不上是大吃一顿,然而她再也不用挨饿。

    吃的东西是那些陌生叔叔带来的,母亲和她说,那些是来买她纺出来线的客商。

    八岁的她点了点头,但是眼睛里却是不信任的神色。

    她知道母亲欺骗了她。

    是的,母亲这几天根本没有纺线。

    而且每次那些陌生的客人来到时,母亲就要将她从那间小房子里赶出来,在她衣襟里放上一些吃的,让她自己出去玩。

    她无处可去,唯一能呆着的地方,只有坊里那间小小的土地庙。

    庙里有个老眼昏花的庙祝,平日里没人去,她便一个人跑到那里去,对着空荡荡的庙发呆,看着一尊一尊的菩萨像,一坐就是一个下午。

    八岁的她不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做,只知道坊里所有邻居看她们的眼光都再也不是善意的了,隐藏着无尽的讥诮和看不起——那时候她还小,还不太懂世上的事情,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态度会有如此地变化。

    “你娘是个下贱的臭婊子,千人骑万人上!”

    尽管她尽量避开和里正儿子那帮浑小子碰见,然而有一日从土地庙出来,那群孩子还是缠上了她,堵住了她回家的去路。

    庆宝劈头就说了一句,然后不怀好意地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这种字眼的含义,然而那些坏小子的眼神、让她知道那是恶毒地嘲笑。

    “你胡说!”

    她尖叫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爹昨天晚上从你家里出来,结果我娘今天就和他吵架了!”

    庆宝挑衅地说,一边咧着嘴笑,“只值五个烧饼……你娘真是贱啊!”

    她的手一哆嗦,怀中揣着的烧饼掉到了地上,然后忽然尖叫着,疯了一样地用脚踩着那个饼,冲过去一头撞倒了那个胖胖的庆宝。

    她咬他,踢他,用尽了能用的所有手段。

    然而那一群孩子怔了一下之后反应了过来,开始围殴她。

    “红儿、红儿,怎么了?

    谁打你了么?”

    回家已经天黑了,母亲在台阶上倚门而望,看见她头破血流的样子,连忙冲了下来,抓住她的肩膀问,声音未落已经哽咽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。

    我摔了一跤。”

    她憎恶地扯开母亲的手,冷淡地回答。

    是的,她恨母亲,恨那些到她家里来的陌生人,也恨那些同龄的孩子们。

    就是从那一天起,她学会了恨。

    时间一天天的过去,她们母女在坊中吃喝不愁,然而境遇却越来越坏。

    周围邻居对她们的敌意越发明显,连表面上的客气都懒得维持,她们被孤立起来,仿佛肮脏的厌物。

    那一日,庆宝领着一群小孩子又来到土地庙,寻衅打了她一顿,抢走了母亲为她准备的午饭,然后嘲笑着扔到了水沟里,起哄:“脏东西就该到那个地方去!”

    庙祝只是老眼昏花地看看,继续瞌睡。

    她哭泣着从地上爬起来,却不知道该去哪里——告诉母亲是没有用的——母亲那些客人每日的进出,都要经过坊中里正的允许——母亲是不能得罪庆宝他爹的。

    但是,就算母亲不管她,她却是不会忍耐这种欺辱的!

    十一岁的她,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了冷漠恶毒的光,哼了一声,擦着头上的血走出了庙门。

    老庙祝被她那一声冷哼惊动,蓦然抬头。

    眼睛里也有惊讶的光芒。

    她在庙外那片荒草地上蹲下来,开始用小手拉出长草的叶子,理顺了,然后细细的和旁边的草打了一个结,她打结的很仔细,让坚韧的草叶子形成一个索套。

    然后在旁边放了一颗石头作为记号,就跳出去找那一群孩子。

    片刻后,土地庙门外热闹了起来,一群孩子追打着一个小女孩跑过来。

    她脾气倔强,从来不在打架中逃跑,然而这一次她只是一边用尖刻的言语回骂着、一边直往土地庙方向奔来。

    在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她跳了过去,轻巧而不露痕迹。

    跳过去不久,她就如愿听到了身后传来有人重重栽倒的声音。

    她一口气跑到土地庙门廊下,才停住身转过来看了一下自己的成果——然而出乎她意料,那一群孩子却没有追上来,只是围着地上躺倒地胖胖的庆宝叫喊,个个都慌了神。

    摔一下就站不起来了么?

    真是娇贵的小子……她冷笑。

    然而,在看到青草中蔓延出的鲜血时,她才有些慌了起来——有石头——有尖利的石头放在她设下的圈套附近,正好是一个孩子横倒的距离,深深的磕入了庆宝的额头。

    那个可恶的家伙当时就昏了过去。

    她只是微微一惊,然后却跑进庙里偷偷地笑,越笑越畅快。

    许久,她惊觉到有人在看着她。

    那个老庙祝不知何时已经从桌上醒了过来,坐在那里看她,眼睛里的光让她有些害怕起来。

    “很痛快吧?”

    那个老庙祝低哑地笑着,看着这个小女孩,“不过,丫头,要做就要做的彻底一点!光绊一跤有什么用呢?

    他明天还会带人打你,不是吗?”

    她悚然一惊,这时才忽然想起来:那草地上的石头,是谁放上去的?

    看着老庙祝昏花眼睛里透出的冷光,孩子的心里忽然一颤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

    她怔怔问。

    “怎么,孩子,要不要我来教你怎样让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你?”

    庙祝笑着,向她伸出了枯瘦的手,“你是个聪明的丫头,可塑之材啊。”

    她怔了怔,然后,终于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庆宝的伤足足一个多月才好,还落下了一个头痛的根子。

    然而,谁也没有怀疑过孩子们的胡闹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——何况一向以来,她都是挨打的角色。

    母亲只是由此非常担心的告诫她,和那群人打闹是危险的,以后宁可让着人家一点。

    她只是笑笑,然后不和母亲说话,自顾自的睡了。

    她回家越来越少,每天都呆在那个土地庙里面,似乎也越来越孤僻。

    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。

    半年以后,庆宝死了。

    他的死状很惨,脸色发黑,七窍内流出血来,带着腥臭的异味。

    大夫说:糟了,那是瘟疫的症状。

    坊中引起了恐慌——没有人不害怕瘟疫的蔓延,特别是在贫民聚居的地方。

    在当天晚上,里正一家便按照惯例被一把火烧掉了,门被封上钉死,没有一个人逃出来。

    火中断断续续地传来那些被封在门中人临死前的惨叫。

    她在家里,对着火光微笑。

    火光中,她稚气的脸上有令人胆颤的冷酷。

    孩子是可怕的,因为年幼,因为对善恶的不在乎与不明确,所以在他们恨一个人的时候,甚至比任何成年人都要恶毒。

    没有人知道那个老庙祝是做什么的,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天一直躲在那个破庙里,学了多少隐秘可怕的东西——更没有人知道,为了配出这种类似瘟疫症状的毒药,她费了多少心力。

    自从庆宝一家死了之后,坊里孩子们再也不寻她的麻烦了。

    随着长大,她对于母亲的恨与日俱增——她知道母亲所从事究竟是怎样低贱的职业。

    然而,她无法对母亲做出什么,不能像对其他那些得罪她的人一样、轻易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。

    老庙祝在她十四岁那年死了,在他死之前,她已经差不多学会了他所能教给她的一切——那就是如何用毒药和暗器,将其他人不露痕迹地杀死。

    然而,除了庆宝那一次之外,她没有用过第二次。

    很多次,在听到里坊们对母亲的辱骂和看到那无所不在的白眼以后,她都忍不住在坊中那口井边徘徊——母亲吓坏了,以为女儿是看不开想要做傻事,然而她根本不知道,十四岁女儿手心里正捏着的一包毒药,足以让全坊的人死去!

    她毕竟还不敢那样做…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不了手。

    或许只是因为邻居王大婶曾经在她饿的时候给过她一个鸡蛋?

    或许,只因为在她被同伴欺负的时候,坊口上的张裁缝曾经探出头喝止过一次?

    不知道为了什么,虽然每次受到歧视后,气的浑身发抖的她都有将毒药投入井中的冲动,但是,在最后一刻,她都改变了决定。

    那,是她心灵深处“善”的那一面的力量,一直在竭尽全力阻拦着她。

    离开永阳坊、离开长安的时候她不过十四岁。

    离开的时候,还是小孩子的她、身上已经背负着一条人命。

    母亲一直都是懦弱的,无论在里坊的白眼冷笑、还是在客人的淫威面前——然而,那样懦弱的母亲,第一次发火、却是对着自己唯一疼爱的女儿。

    母亲的恩客里面,脾气最坏、来得也最勤快的是个叫马叔的中年人。

    那个男人有着瘦峭的脸,细细的胡须,和一张焦黄脸皮,满身猥琐气息。

    然而,母亲似乎很畏惧那个人,因为据说这个人、是在长安的衙门里当差的。

    他的脾气不好,母亲小心地侍侯着,每次他一来母亲就紧张地打发她快点出去。

    然而,有时候她晚上回家,还能看见母亲流着泪打扫着被砸过的房间,擦拭着满身青紫色的伤痕。

    那一天马叔来得特别早,喝得醉醺醺的。

    母亲出去洗衣服了,只有她独自在房里。

    那个满脸麻子的中年人走了进来,上下打量着她,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:“呦,以前怎么就没发现红儿原来是个美人胚子呢?”

    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来,拿出一个银锞子塞到她手心里,摸着她的头笑起来。

    她也着了魔一般的没有害怕或者躲闪,只是甜甜的对着那个猥琐的中年人笑起来——多少次了,每次看见母亲身上青红色的痕迹、想起那些禽兽是如何地折磨母亲,她心里的恶毒就再也压抑不住。

    真的……真的好想把这些人都立刻杀掉!

    “马叔叔好。”

    她溜了马叔一眼,眼角带着笑意,手心里却握上了一根雪亮的毒刺。

    该死的家伙……满嘴的酒气,肮脏的手……用那样肮脏的手来碰母亲和她……她今天就要用失心针,让他永远都不能再动!

    “来……红儿是个好孩子,陪叔叔玩好不好?”

    马叔被她一瞟,立刻眉花眼笑,抱起了她,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,双臂紧紧抱着她幼小的身子,将充满酒气的嘴凑到她脖子上和脸上,双手也开始不老实的上下移动。

    “叔叔好坏……痒死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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